有一只大甜筒

【苏】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事情既然已经做错了,索性顺着错的做下去。

 

(1)

 

晚秋的长安。

 

霞光掩映,落叶缤纷,四四方方的城,纵横交错的街。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蒸糕香甜的味道透过屉子缝隙往外窜,行人买两个热乎乎地揣在怀里往家赶。软软糯糯的糕点,软软糯糯的黄昏。

 

一字长安,一世长安。

 

风卷起地面的叶子打了个转,半空中飒飒的旗帜便挺直了腰杆:一个威风凛凛的苏字。

 

苏门镖局。

 

卖糕点的小贩拐过街口来到了它后院外的小巷,故意慢下脚步,把半掩的笼屉和布幔再掀开了一点让香味飘散,放开嗓子吆喝起来。“卖蒸糕咯,又香又软的蒸糕哟。”

 

小巷左右各是一座院墙高耸的府邸,此刻它们的偏门被不约而同地推开,跑出了两个步履匆匆跌跌撞撞的小孩。

 

“少爷,少爷!你要去哪呀?”

 

从镖局偏门窜出的小孩身手敏捷,几个扑闪纵跃便躲过了家丁张开来抓她的手,小拳头伸开成手掌,一把铜钱便落在了小贩的笼屉布幔上。

 

“两个枣糕。”她舔了舔嘴。

 

“小姐,小姐!快开饭了,你可不能吃这些。”

 

左边府邸里跑出来的小孩就没这么厉害了,被跟上的姆妈双臂一伸捞进怀里,眼看剩下的两个红枣蒸糕都被买走了,她圆乎乎的眼睛眨巴两下,突然眯成条线,哇哇大哭起来。

 

苏芮琪回头,看见对面的小女孩在大人怀里哭哭啼啼被抱走了,两条挨不到地面的腿还在空中不服气地扑腾。

 

“咋回事儿呢。”她接过枣糕,昂呜就咬了一大口。

 

(2)

 

小少爷其实不是少爷,已成了方圆间人尽皆知的秘密。

 

苏芮琪七岁那年刚能挥得起三尺长剑,就被爹爹抱去了祖宗祠堂,檀香袅袅,苏门列祖先士在上,一派肃穆庄重里,爹轻轻按了下她的后脑勺,说“叩头。”

 

实心眼的小孩还不知发生什么事,跪倒在蒲团上咚咚就叩了三个响头,一只手掌抚到她小小的后脑勺上,“乖,从今天起,爹就把苏家的一切都传给你。”

 

“老爷,琪琪是女孩儿,你这样不是胡闹吗?”娘亲在一旁神色无奈,“我没了生育能力,你再纳偏房便是,让女孩家成天舞刀弄剑像什么样子。”

 

男人抚须大笑,“谁说不像样子,我有这一个宝贝就够了,今后的一切都给她,这间镖局她愿要便要,不愿便算,又有多大干系呢。”

 

娘亲悠悠叹了口气,“苏家三代祖业岂是儿戏,我知你心意,已甚是慰藉,你大可不必如此。”

 

“既知我心意,又何须多言。”

 

七岁的苏芮琪被换上了一身男装,任由身后丫鬟细细束起她过肩长发,挽了个髻高高悬在脑后,身形未成,恰是可做遮掩的年岁,她眉目俊秀,五官小巧,装扮一番便似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此刻就傻傻愣愣坐在蒲团上,看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在烛光重重的影里脉脉低语。

 

“人活这一世,连心爱之人都顾不好,哪还管得了那身前身后呢。”

 

 

(3)

 

长安城内有两座深宅大院,一座朝南,一座向北。

 

向北的府邸每日琴音袅袅,不绝如缕。那朝南的宅院却是刀枪棍棒声不绝于耳,尖锐刺耳,大剌剌撕开了空气,和一街之隔的距离。

 

“铮——” 

 

女孩心烦意乱间拨断了弦,指尖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血丝来,身后侍奉的丫鬟“哎呀”着惊慌失色地拿了手绢过来替她擦拭。

 

“对面天天乒呤乓啷的搞什么。”她把面前的古琴一推,就要去找人家理论。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刚站起身的小孩被丫鬟双袖一挥就捂进了怀里,拳打脚踢的挣扎了一番也没用,只能大声质问丫鬟为何使不得。

 

“那座镖局祖上三代是开国将军,功勋赫赫,后来为了避免皇上疑心和大臣间的闲言碎语,主动解甲归隐,如今虽然没了军权,仍然沿袭着爵位和土地,可是大有来头,不然这座宅子怎么能置在咱们对面呢。”

 

小姐不说话,气呼呼地撅着嘴。

 

七岁的小孩还不及那门上铜铸的把手高,要踮着脚才能拉得到,每日听见那后院小巷里的小孩咋咋呼呼跑过去时,刘人语便丢了手里的书画或是琴筝,跑到门边踮起脚奋力拉开一条缝来。

 

声音如风远去,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一堆华服玉冠的小公子之间,混了一个黑衣束发的小孩,上蹿下跳,舞刀弄棍,发号施令的时候像模像样的,声音却是出人意料的软。

 

是上次跟我抢枣糕的那个坏蛋。刘人语还在记仇。

 

 

(4)

 

长安城内有两座深宅大院,一座朝南,一座向北。

 

虽然后院仅仅一街之隔,前门却各自气派的朝向两边,一副不相往来的样子。这天是京城十四贝勒的生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乘着轿子前呼后拥的去赴宴了。那两座大院里的主人家也不例外。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宴会上大人的祝酒令行个没完,轮番的歌舞也翩翩不息,让人眼花缭乱。沉闷了一会儿,苏芮琪趁父亲不注意,悄悄拿上斗篷,转身就溜。

 

夜间风寒,景色却好,她一路避开了端菜服侍的丫鬟,专拣僻静小路去走,七拐八拐,就到了贝勒爷家的后花园。一轮朗月高挂在天边,繁星点点,苏芮琪心中畅快,三两下就爬上了身旁的假山,她还没摸着石头坐定,就学那些文人理了理长衫,摸了摸下巴,抬头望天,深情感叹。

 

“啊——月亮,你多么的亮。”

 

脚下传来一阵狂笑。

正陶醉着的苏芮琪惊得脚下一滑,扭头问“是谁”,话音刚落,人就摔到了地上,眼前星星又多了几颗。

 

刘人语那天披着红色的小斗篷,提着小灯笼,粉妆玉琢,探着那颗圆乎乎的小脑袋看她,大眼睛眨巴眨巴。

 

“就像一串糖葫芦一样。”

 

后来苏芮琪每说一次这句话,就要先做好把头捂住的准备,让对方虚张声势地敲几下。“说谁葫芦呢!”,刘人语力气不大,嗓门倒是不小。苏芮琪一点也不怕她,双手护住脑袋吐着舌头做鬼脸,“说你,就是你,你你你你你……”

 

直到她哇的一声哭出来,苏芮琪才慌了神,看见爹袖子一捋拿着鸡毛掸子就追了出来。

 

“我跟其他小朋友这样玩都可以。”每次被收拾服帖了的苏芮琪都很委屈,但娘亲只会把她抱在怀里擦眼泪,从不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刘人语不像别家的豪门小孩能跟着自己满大街胡闹,为什么独独不能欺负她,甚至要做到百依百顺。

 

那我不跟她玩了还不行嘛。苏芮琪也撅嘴。

 

别说,还真就不行。

 

从贝勒府晚宴那日会面后,刘人语像是得了出门特许,但仅限于拜访苏宅。常常苏芮琪正在后院勤奋练功,那哒哒的脚步声就欢快响起,接着后门被人一推,苏芮琪两眼一黑,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芮苏芮,我来找你玩了!”

 

(5)

 

小巷的青石板砖一天天变得斑驳,缝里爬出了青苔,年复一年的碧绿,淋了雨就更加湿滑。这样的天气里苏芮琪不舞剑,刘人语也不弹琴,她们静静坐在门廊边听雨,晃荡着两双长腿。

 

少年人的身形如枝上柳绵,在一季一季的风吹里拔节出修长的模样。

 

苏芮琪解掉了束发带,长发就如瀑般宣泄下来,浓黑的眉毛斜斜划过其间,像藏锋的剑刃,俊美而婉转。刘人语把胳膊放在身旁人的膝盖上,安心地将脑袋枕了上去,看她把一个素色包裹打开,一件件取出礼物。

 

江南的胭脂,天山的冰蚕丝,边疆的和田玉,刚随护镖队伍外出见了一大圈世面的苏芮琪兴奋地一件件往外拿,伏在膝上的少女却是意兴阑珊的样子。也是,什么奇珍异宝她没见过呢。苏芮琪微微一笑,把包袱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油皮纸裹了三层,摸着还温热呢。

 

南市口街头的酥饼。

 

刘人语猫一般慵懒的眼睛突然有了光,脑袋也霎时抬了起来,嘴里发出满意的哼唧声,“有好吃的。”

 

她小心翼翼接过纸包,一层一层掀开,露出两个全天下最普通不过的饼来,五文钱俩,还不够热了,即便苏芮琪吩咐店家仔细包好了又匆匆策马赶回来,也只剩下了勉强能入口的余温。皮是酥脆的,里馅是软和的,她轻启樱唇,斯斯文文地小口小口吃着。

 

“没见过哪个大小姐这么爱吃这些东西的,什么糕啊饼啊,尽是些噎人的面食。”

 

“我就这么好养活,你不服吗?”刘人语一拳砸在苏芮琪肩上,轻飘飘的力度。

 

不知是长大后的刘人语收敛了小女孩爱哭爱告状的脾性,还是苏芮琪终于开窍了不再调皮,两人终于从整日里闹腾的冤家,变得深情难诉,形影不离。

 

“其实外面那些小街上还有很多好吃的,你喜欢的话,什么时候我带你去。”

 

看着刘人语把两块饼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苏芮琪于心不忍。眼前的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从小不知自由为何物。

 

她眼里的光一瞬即逝,说不行啊,随即眼眉便垂了下去,“额娘不会允许。”

 

苏芮琪最怕的就是她这副模样,想要却不敢说,委屈都埋在心里,像受了刺激似的热血一下就窜到脑子里,“别怕,我来接你。”

 

 

(6)

 

一更的梆子刚响过,墙上就翻过一道黑影。

 

苏芮琪一袭黑衣,在苏宅和刘府间飞檐走壁,如果这时候被人撞见,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刘人语房间外面,也不知她睡了没有,是否还记得白天的约定,苏芮琪躲到窗子下面,捏着鼻子“喵——”了一声。

 

窗户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摸了摸自己头顶,“乖,姐姐这就来。”

 

真够得寸进尺的喂,苏芮琪撇了撇嘴,想转身就走。

 

深夜的街道少了行人,风没了阻碍,和月色一起辽阔地洗着长街。刘人语往常都是从轿子的窗帘缝隙里偷偷看外面的世界,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走在这里,她狠狠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却不争气的咳嗽了两声,风在袖间领口打着转,她便跟着打了个冷颤。

 

双肩突然被什么东西围拢了,刘人语转头看,身上已经多出一件斗篷披风,苏芮琪目光一转看向旁边,装着没事人似的指了指前方的摊位,“诶你看,梨膏糖。”

 

刘人语扑哧一笑,伸手拉住苏芮琪的衣角,“是甜的吧,走去看看。”

 

巡夜的更夫挑着灯笼走过,手里的槌头梆梆梆敲了三下,半夜三更。连夜市的摊位都要散尽了,老板收了最后一锅煮到黏稠的汤汁,只等小桌上那两位气质不凡的客人离开,今日便可打烊回家。

 

“吃不了了。”

 

刘人语顾不上形象地揉了揉肚子,实在撑得难受,苏芮琪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心知这些平凡到底的东西反而是这位尊贵的大小姐求之不得的。

 

“走吧,你要是喜欢,下次我还来接你。”

 

“这样是不对的。”新鲜劲过去了,刘人语开始后怕,弯弯的眉皱到了一起。

 

“你害怕了?”

 

苏芮琪嘴角轻扬的笑这时有些讨厌,那股自小散漫惯了的不羁让她羡慕,羡慕里夹带着偷偷生的闷气。

 

“我才不怕,你敢来接我就敢跟你走。”

 

 

(7)

 

拉钩还没有超过一个时辰,苏芮琪就被罚跪在了后院的桃树旁边,泥土松软,算是责怪里的一丝不忍。

 

“小苏,有些错你可千万犯不得。”

 

不就是带刘人语跑去逛了逛夜市嘛,至于罚我跪一整夜吗。天色蒙蒙亮时,苏芮琪还垂头数着这棵桃树有多少条根须。爹说想明白了就可以起来,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是你们说要多多照顾那位小姐吗,怎么现在又成了别去招惹人家。苏芮琪委屈,什么招惹啊,我们是一起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两厢情愿?

 

不对不对,这是讲爱情,她打了个哆嗦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什么词语是形容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很爱待在一起,有事的时候又可以一起承担呢,不管是哪种感情都可以,但想了一夜也没个结果。鸡打了几道鸣以后,苏芮琪实在气力不继,脸朝下倒在了泥土里。

 

醒来的时候有人拿布帕沾了水在替她擦着脸,目光所及之处还是模糊的重影,苏芮琪却能知道面前的人是谁。那股若隐若现的幽香,再熟悉不过了。刘人语抚琴读书时都会让丫鬟燃起她从西域带回来的香料,久而久之便周身都是那股味道。

 

“你就低头认个错好吗,怎么这么倔。”责备的语气里倒有一大半都是心疼。

 

“我也想认错,可我真的不知道该认什么错。”苏芮琪苦笑着回答。

 

给你自由是错吗,我觉得是他们的错啊。

 

布帕轻柔地擦拭着脸颊时,苏芮琪轻轻抓住了刘人语的手腕,目光渐渐能够聚焦,她喃喃地对面前的人说道,“你别怕。”

 

 

(8)

 

苏芮琪再从一趟远镖里归来时,恰逢京城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厚厚的覆盖了整座皇城,一切事物都安然下葬,无论尊卑。马蹄深深浅浅地踩在雪地里,纵然归心似箭,也难再催促半分。

 

从那最高最远的皇权中心传来了旨意,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了空气,传到尚在归途的苏芮琪耳朵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汝宁郡主人语,品貌出众,贤淑温良,太后与朕见之甚悦。今有西凉国三皇子年及弱冠,适逢婚娶之时,求择贤女与之相配。值郡主待字闺中,与皇子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固友邦之交,特将郡主许与西凉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为处置。钦此。”

 

“现在你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错了吗?”

 

苏芮琪愣愣地站在雪地里,攥着马绳的手心越来越紧,直到渗出了红色的温热液体。父亲的一声长叹在冰天雪地里成了型,飘飘洒洒散开去。

 

“她是皇室养在民间的郡主,不受宠的妃嫔诞下的子女多半都难得善终,还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就算粗茶淡饭,好歹一世长安。”

 

 

(9)

 

苏芮琪病了一场,府上请遍了京城所有名医也不见好转,雪还断断续续下着,总不见露出地面来,它像是执意要把黑的脏的受伤的都盖起来,假装这些都不存在。

 

情之一疾,药石无医。

 

隔壁府邸里天天忙着筹备远嫁西凉的事宜,苏芮琪没去看过一眼,刘人语也没再叩响过苏宅的大门,她们之间自始至终保留着这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听说朝廷派了禁卫军统领亲自护送郡主远赴西凉成亲,那人叫傅菁,苏芮琪也知道的,打小她们就舞刀弄棍的一起瞎胡闹,有她护送刘人语,自己也放心。

 

到那一天远征的队伍要出发了,她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披上家里最厚的雪貂斗篷,到那颗桃树下坐着,枯枝上压满了雪,不似当年景,一墙之隔外,她将要告别的那个人,明明一直是她嫌弃的小麻烦。

 

走吧,赶快走,走了我就清静了。

 

正心里赌气似的想着,大门的门环被拉动了,叩、叩、叩。三声响动,是她习惯的敲门方式,苏芮琪眼泪一下冲到了眼底,她拿袖子胡乱擦了两下,走去门边拉开了铜环。

 

刘人语脸色苍白,对着她淡然一笑,说,“不准备送送我吗?”

 

苏芮琪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不能哭。

 

她把视线移开了,不敢对上刘人语的眼睛,半晌的沉默过后听见那个平静的声音,像是认了命,“不送就不送吧。”

 

面前的小靴子调转了头要走,苏芮琪终于忍不住抬起脸拉住了刘人语,“等一下!”

 

她又回转了身来,眼睛里有灰烬里乍一闪过的火星,静静地看着苏芮琪。

 

等了一小会儿,只等到对面的人把肩上披风扯下来披给了她,说边塞风寒,路上小心。那双眼神里满是诚恳,和无力。

 

刘人语勉强提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把肩上的披风抖落,说不必了,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10)

 

“小苏,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爹,下雪太吵了,我睡不着,出来坐坐透透气。”

 

雪花簌簌地落着,连风也没有的夜,月亮浮在云端,和雪色辉映着。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

 

你看,我会背诗了,不会再说什么月亮多亮的蠢话了,也不会从假山上滚下来了,我是不是长大了。

 

你回来看看好不好。

 

(11)

 

“小苏,你已经在这坐了一整夜了。”

 

“爹,我受的住,您别担心。”

 

虽然感觉到寒气一点点侵入进了肺腑里,苏芮琪也不想离开这棵桃树下,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而待在这里让一幕幕的回忆鞭笞自己就是最好的惩罚。

 

她是听话的孩子,所以顺从长辈,顺从朝廷。她也是很倔的孩子,倔到眼泪流干了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说会去接她的是你,让她别害怕的也是你,最后眼睁睁看她走了的人,还是你。

 

雪停了,太阳很快融化了积雪露出脏兮兮的大地。宅院另一边马棚里的追风发出一声长嘶,它总这样,出发前会威风凛凛地给自己壮个声势。

 

追风被牵到了自己面前,父亲扔下一个装着碎银和干粮的包裹,他总是很宠自己的。

 

苏芮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听,但父亲好像真的在叹气后说了那句,“有些事怎么选都是错的,错便错罢。”

 

 

(12)

 

大路中间有一匹马,马上骑着戴了面纱的黑衣人。

 

傅菁手一挥令前行的队伍停下,远远地喝了一声来者何人。对面的马小步疾跑很快来到了自己面前,它颈上有熟悉的胎记,是苏家的马,那人手上的剑佩着熟悉的玉,是苏家的剑。

 

傅菁自然认得,她眉头一皱,吩咐手下退开,问苏芮琪,“你搞什么?”

 

苏芮琪凝视她,并不回答,反而问道,“当年送走了宣仪公主,你后悔吗?”

 

傅菁一怔,已明白了对方来意,脸上几番阴晴变幻,语气沉重地回答她,“现在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只是想参考一下你的想法。”

 

“从京城到大别山几千里,你日夜兼程地追赶,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听得进旁人的意见吗?”

 

“说的也是。”苏芮琪轻笑一声,“拔剑吧。”

 

 

(13)

 

晚秋的长安。

 

霞光掩映,落叶缤纷,四四方方的城,纵横交错的街。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蒸糕香甜的味道透过屉子缝隙往外窜,行人买两个热乎乎地揣在怀里往家赶。软软糯糯的糕点,软软糯糯的黄昏。

 

一字长安,一世长安。

 

镖旗上的“苏”字仍然在大风里飘扬,自从多年前禁卫军统领亲率的送亲队伍也被人拦截了后,皇上就重新把苏门镖局纳入朝廷体系,以期能加强守卫。在那场打斗中负了伤的大统领傅菁主动请缨去了边疆,皇上虽感为难,但想着能与远嫁的宣仪公主有个照应也算不错。

 

苏门镖局门徒甚广,只是不见了当年那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小少爷,每次问起,当家的都说她出远门了,带着追风马和青峰剑,逍遥自在隐于山水间。

 

事实却和他的说法有一点点出入。

 

农舍的炊烟袅袅升起,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后院拉着另一个女孩的袖子摇晃,说“你快来看,我把火点着啦!”

 

“真棒真棒。”袖子快被扯烂的那位漫不经心夸赞了两句,又继续拍打着马的屁股催促它快走,马绳连着磨盘,磨盘里磨着豆子。

 

“还追风呢,让你磨个豆浆都这么困难。”苏芮琪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想拿一把草料塞马嘴里,手伸过去却摸了个空,“诶我放这的草呢?”

 

“什么?那不是烧火用的吗?”刘人语挠了挠头。

 

苏芮琪霎时间凝固了,看见刘人语瘪起了嘴又赶忙连声说道,“是是是,就是烧火用的。”

 

烧都烧了,还能怎么办,将错就错吧。苏芮琪搭着刘人语的肩催她回屋去把锅里煮上的食物守好,等自己磨完豆浆就拿进去给她。但其实这是两人下厨失败的第82次尝试,捣鼓一阵后估计也只能灰溜溜地收拾起这烂摊子,让苏芮琪偷偷溜回家找苏当家拿银子。

 

刘人语回到茅舍里坐下,灶里的火在她走这一会儿已经烧到奄奄一息,她不慌不忙地再塞了一大把草料进去,有退路的人不怕柴米油盐无以为继。又是一个大晴天,她想起那天苏芮琪一身血污地挑开了轿子门帘,转身挥剑又刺倒了两个侍卫,这个人有以一当十的勇气,却偏偏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她背对着伸出手来,声音颤抖着问,“我来接你了,这次还跟我走吗?”

 

那是刘人语整个人生里的第二次荒唐,所幸错了选择,对了余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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