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大甜筒

醉生梦死

(1)

 

【梦里】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愿醒来的梦。

 

梦里你发了笔横财,考到了满分,成为了最想要成为的人,甚至更好的,你终于爱到了现实里那个触不可及的人。

 

交颈而卧,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缱绻迷离,红玫瑰妖冶盛放,心上一寸白月光。

 

很多人哀求过我不要删去他们梦中的记忆,哪怕能留下一丁点余温,好像就能抱着这点侥幸和奢望了此余生。他们不懂,我的冷酷恰恰是慈悲,几百年来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真的,爱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他们不信。歇斯底里的哭喊,抓住我的衣领摇我的肩膀,有什么用呢,梦不过是梦,终究要醒的。

 

黎明浮出海面,沾染了蔚然的蓝,黑夜像一块幕布被缓缓卷起,天将亮的时分,我打了个哈欠,看吧台的沙漏快要滴完。

 

我是梦境里的调酒师,生意全世界第一惨淡。

 

天亮的时候该打烊了,人们从酒吧门口离开,回到现实里开始新的一天,我正伸着懒腰,那个短发女孩又进入了我的视线。她新染了头发,颜色更浅了一点,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晃着,像只快活的小动物,笑容明亮轻快。

 

对好看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但我记住她不只是这个原因。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喝我的酒了,但我还是窝在吧台后面的高脚凳上认真擦拭着酒杯,假装并不在意她走了过来。

 

第不知道多少次了,那个女孩把脑袋搁在吧台上,眼睛里扑闪扑闪的往外冒星星,问我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抹去她梦里的记忆。

 

“门口那台扫描装置会自动清除记忆的,你走过去就会一切清零,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我要是不出去呢。”她转了转眼珠,又开始耍赖皮。

 

“那我就把你丢出去。”

 

我是认真的。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梦境里,这里漂浮的都不是真实完整的她们,是灵魂里部分的碎片,是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执念。

 

(2)

 

【梦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家都这么说,但刘人语开始怀疑这句俗语的正确性。

 

她明明没有很想苏芮琪。每天眼睛一睁就是七八条短信,三四个会议,连轴转到没有时间好好吃饭睡觉,即使某个晃神的间隙里会想一下她在干嘛呢,也会马上被一个迎面丢来的文件拍回到现实里。

 

所以凭什么呢。凭什么那些稀疏可怜的睡眠里,还能隐约觉察到她的痕迹。像被一块橡皮粗鲁地涂过,留下乱七八糟晕开的铅笔灰,而面目全非的记忆里却依旧能拼凑出那个人的剪影。

 

如果你认识一个人好多好多年,一起走过了从懵懂到青涩再长成了大人,对她那份熟悉就自然成了习惯。

 

习惯了她掌心的温度,她的声音和语调,她外套领子上的味道,甚至她的叹息和脚步,所有零碎的细节都能成为证据,她是她,别人是别人,就算丢到茫茫众生里也能一眼找到,这是爱一个人的本能。

 

噢,不应该说爱吧,还是把它称为好朋友之间的默契好了,否则对她的人生太过打扰。

 

下个星期苏芮琪就要从英国回来了,她去到大洋彼岸工作了两年,走的时候很轻巧,只拎了一个中号的行李箱,所以刘人语把车子停在机场入口的时候甚至都不用下车去帮她搬什么东西。

 

她在驾驶座上按开了后备箱的开关,半分钟后拿好了行李的苏芮琪走过来敲了敲车窗,玻璃摇下去以后,那声“拜拜”显得更加轻快锐利。

 

本来,至少也该有个拥抱的不是吗,但后面排队要走的车子不耐烦地开始鸣笛催促,就把刘人语预想中的下车道别环节变得有些刻意,有些矫情,有些无法投入了。

 

她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的呢,越是深情的场面,越要以嬉笑来掩饰。

 

最后只是短促地回了一句“嗯,拜拜”,再偷偷在后视镜里多看了两眼,油门一点点踩得更深,街边树影飞驰,苏芮琪越变越小,终于拐了个弯,再也不见。刘人语把车子开到了离机场几公里的路边才停下来,拉好手刹,亮起应急灯,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努力压抑着哭声,眼泪还是大片大片的洇湿了方向盘。

 

长大以后难免隔得越来越远,从一条三八线,到几个教室间,再到后来去了不同的城市念书,节假日才得空见面。好不容易毕业后回到了一块,公司安排又苏芮琪到海外,排山倒海的,一下涌来个大西洋横亘在她们之间。

 

小时候她们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但现在还能像从前那样勾勾小指头,许诺永不分离吗?

 

不能了,会被她无名指上那枚订婚戒指硌到的。

 

(3)

 

【梦外】

 

都说旁观者清,罗奕佳反而觉得自己是最糊涂的那个。曾经以为自己的两个好朋友之间的的确确存在着超乎了友谊的情愫,否则没有那么强的占有欲,那么无微不至的关心,那么坚定不移的维护,和某些时刻奇奇怪怪的回避。

 

借酒精的劲头逼问过那两人。

 

刘人语说是啊,我就是喜欢她,怎样。然后一挑眉,一抬下巴,那么笃定、直接,又欠揍的样子,反倒让人不敢定论。

 

苏芮琪把酒杯推远,一脸嫌弃的样子皱着眉,说罗奕佳你能不能少看点莫名其妙的东西,多想想怎么建设祖国四个现代化。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也让人难以捉摸。

 

可能这片荒漠里只剩下两棵树吧,一棵是刘人语,一棵是苏芮琪,各自的秘密都用泥土封存在树洞里,大风刮过也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从相守到相望,始终扎根在原地。

 

她们有一个群,里面七个人都是认识好多年了的老同学,岁月催促着她们一个接一个步入了婚礼殿堂,伴娘团人数年年递减,最后只剩下苏芮琪和刘人语还单着。翻过了27岁那一页,庆祝生日时的心情就难免复杂,父母已经尽量避免在她们面前唠叨成家的事了,但处在这个随大流的环境里,要想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最早和朋友们谈论起终生大事的时候还在中学,穿着臃肿肥大的校服,上衣下摆要扎进裤子里才能显出一点点身材,素面朝天的,懵懵懂懂的。大家都说刘人语一定第一个嫁出去,她那么受男生欢迎,抽屉都被情书塞爆了,到时候挑一个最好的结婚吧。

 

刘人语害羞了,垂下的发丝间隐隐现出两只通红的耳朵,推开凑过来起哄的她们说,“走开啦,仙女是不会结婚的。”

 

“早晚的事。”众人哄笑。

 

她目光扫了一圈,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停在苏芮琪脸上,斩钉截铁地指了指她,“苏芮先结婚我再结,我要看她穿婚纱的样子,给她当伴娘。”

 

彼时苏芮琪还不懂得妆扮自己,简单干净的模样里透着股少年气,虽然五官也是出类拔萃的好看,却没人会将她往长裙曳地的新娘那方面联想。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语成谶吧。

 

男方很正式的订了场地举办订婚仪式,仿照婚礼的流程进行,算是一次排练演习,邀请的来宾不多,却也很正式地印了烫金请帖。

 

翻开它看,内页很醒目的写着:新娘苏芮琪,伴娘刘人语。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却是苦的。你看,我们的名字又挨在一起了,可惜这次牵起你的手,是要送到别人怀里。

 

(4)

                     

【梦里】

 

“不要烦我了。”

 

想把梦境变成现实的人有千千万万,但像这个短发女生这样执着的也实在少见,我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吧台下面的鸡毛掸子,要不是她长了张漂亮的脸,我早就赶她走了。

 

吓唬过很多次了,没用,她还是笑嘻嘻地趴在吧台上仰起头,“今天好开心噢,可以喝一点你的酒吗?”

 

架子上陈列的那些威士忌伏特加都是有味道没度数的摆设,梦里喝酒又不会有真实反应,干嘛浪费。其实我只调两款酒,一个叫醉生,一个叫梦死,都是给不快乐的人准备的。她今天看样子又得到了一个美梦呢,这个笑起来怪可爱的烦人精,我不想扫她的兴,便把真正的酒偷偷藏了起来,只给她倒了一点兑可乐的杰克丹尼斯。

 

果然,她端起杯子咕噜噜一口吞掉了,就开始眉飞色舞的想要讲述她的梦。

 

“我又梦到她了,梦到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买了情侣毛衣,房间里有一棵圣诞树,挂着亮晶晶的小彩灯……”

 

我不想听。

 

“我们在落地窗前面看雪,地全是白的,商场里都张灯结彩,行人戴着红扑扑的圣诞帽在雪地里打闹,又纯洁又温暖的感觉,音乐隔着玻璃还是飘了进来,她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闭嘴。

 

“我说Merry Christmas,她说Merry you好不好,然后侧过脑袋亲了亲我的嘴角,特别温柔的那种,那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化成了流沙,我们拥抱着一起陷落,看不到尽头……”

 

哇,真让人受不了。我一个如来神掌送她回了现实世界,干嘛要晒一个单身了几百年的守梦人啊,还是用假的幻想在晒,有没有素质。

 

我抽屉里有一副眼镜,戴上能看到别人的身份,那个女孩第一次凑很近的过来问这是你的老花镜吗,我看到她叫刘人语,年龄是16岁。当时她也是想找我要酒喝,被我以未成年的理由拒绝了。

 

“切,做梦都有人管,讨厌死了。”女孩撇了撇嘴。

 

那副拽拽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人看了想揪她耳朵。我垂下眼帘继续擦拭酒杯,她还不依不饶的,要我把梦境记忆还给她,她要去找喜欢的人对质。

 

真傻,你拿自己的幻想跟人家对什么质。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保管她们睡梦中发生的一切,不让人带回到现实里。你能梦到什么都取决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如果分不清残忍的真相和美好的幻想,那才是噩梦的开始呢。

 

认准一个方向拼命走下去兴许还有救,但是被海市蜃楼迷惑的话,多半就会渴死在沙漠里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5)

 

【梦外】

 

托运的行李孤零零在转盘上回旋着,同班机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苏芮琪还在那站着,她把无名指上那枚指环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叹了好深一口气。

 

“小姐,请问这件行李是你的吗?”

 

有机场工作人员看不下去了,过来好意提醒她快点取走。苏芮琪回过神来,噢噢着连声应答,把戒指随手塞进了裤兜。拖着行李走了好远,快到出口了还是顿住了脚步,把它重新戴到了无名指。

 

其实平时是不戴的,连送戒指的人问起,都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还没办订婚仪式不是么,不着急吧。却在要见到刘人语的前一刻,思来想去还是戴上了,她会注意到吗。

 

送戒指的这位男士实在是好人,也真心爱她,苏芮琪都知道,即使自己明言拒绝过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追到了大洋彼岸去。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只是不能说是谁,好像这句话被对方当成了推脱的说辞,反而得到了一个更坚定的答复说“我可以等“。

 

那能怎么办,还能拿刀赶人家不成。

 

被猛烈追逐的日子里,苏芮琪和刘人语的越洋电话少了很多,这位痴情好人成了她们之间绕不过去的话题,苏芮琪不知道怎么解释不喜欢人家,只用没感觉三个字一遍遍的搪塞。

 

到后来就不打电话了,守着落地窗前的车流和灯火发呆,一个人胡思乱想,从盛夏到隆冬,她们之间的嫌隙一点点发芽,长成了窗外那种肆虐的春天。越是热闹的景色里面,苏芮琪的身影就显得越孤单,她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在思念那个人呢,还是只是习惯了从小有她的陪伴。

 

微信群里照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又一个朋友结婚了,把拼手气的红包洒到群里,说手气王到时候包礼金看着办啊。吵嚷了一阵过后,又说回到群里的单身。

 

“刘人语怎么还不找对象啊,追你的人都从一环排到三环了吧,是不是挑花了眼了?”

 

“诶,她说要等苏哥结婚给人当伴娘呢,你忘啦?”

 

“所以苏哥什么时候结婚?”

 

下面立刻一竖排刷队列的跟上了,问苏哥什么时候结婚,数了一下是5句,刘人语没有跟,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管的真宽。”苏芮琪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玩笑归玩笑,罗奕佳说着说着突然语气变得正经了起来,提醒了一下她不再是可以挥霍无度的年纪了,人生事还是应该早做打算。

 

“那个男的有什么不好,又帅又体贴,还能挣钱。”

 

苏芮琪哑口无言,举着手机半天没回复消息,就看见朋友们劈里啪啦地开始声讨自己多么不懂得知足感恩,那句“可是我不喜欢他”才打到一半,屏幕上出现了刘人语的头像。

 

      头像下面跟了轻描淡写的一句,“是啊,那个男的有什么不好。”

 

电磁波把句式里原本的温度和醋意都剔除了,只传送过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比砖石还粗砾,在苏芮琪心上钝重地划了一道。

 

她想起从小到大都被刘人语扯着袖子问到底爱不爱她,从小时候抢剩的最后一颗糖,到高中时她有了社团的新朋友和新邀约。但这个扣人心弦的问题从没有得到过一个正式的场合,恰当的语气,而是插科打诨般的被问出口。

 

可以理解成撒娇,可以理解成女孩子在友情中的占有欲,可以理解为除了爱情的许多种情绪。

 

小时候苏芮琪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躲。

 

后来她说“爱”,是很大声的,声调急速下坠的,可以被误会是不耐烦时候的语气词那个“哎”,怕这番掩饰不够周全,她往往还要做贼心虚的再补充几句。

 

“哎!你怎么那么烦人。”

 

刘人语哼一声扭头走掉的样子在脑海里不停重放,苏芮琪在异国他乡的被窝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爱啊,一直都爱。

 

后来那天刘人语握着手机睡着了,新消息来的时候屏幕亮起没能吵醒她。

 

苏芮琪说嗯,她也觉得那个男生挺好的。

 

(6)

 

【梦外】

 

回来以后就开始忙得焦头烂额,要选仪式上摆放的花,播放的音乐,要和主持对流程,最要命的是连婚纱都还没看。苏芮琪和刘人语各自请了假,把沿街的婚纱店来回逛了三四遍,才终于选好了款式相近的新娘礼服,和伴娘礼服。

 

“其实伴娘服的款式可以稍微简单一点,这样能衬出新娘是婚礼的主角。”

 

两人从试衣间出来后,导购被惊艳到失语了两秒,才想起该提醒些什么。

 

刘人语转头看了看苏芮琪,问她,“你觉得呢?”

 

苏芮琪笑了笑,脑袋偏来偏去地打量着刘人语,两人之间没了主次之别,倒像是将要携手的一对爱侣。导购正迷惑着,苏芮琪伸手拿走了她手里的头花,戴到了刘人语脑袋上。

 

“这样挺好。”

 

(7)

 

【梦里】

 

我生意这么惨是有原因的,并不是我的酒调得不好喝,再说真心求醉的人有几个是图好喝呢。只是喝下任意一杯,都将要与你赖以逃避现实的美梦诀别。

 

“每个人不完整的人格碎片可以在酒里得到统一,得到解脱。举例来说吧,‘醉生’是让梦境里的疯狂凌驾于现实里的怯懦之上,孤注一掷地把整个人生当作梦境来活。”

 

看短发女孩不是十分理解的样子,我笑着问她,“如果一场梦能够做一辈子,那它还算是个梦吗?”

 

女孩也笑了,“这是我曾经问你的话。”

 

“对啊,可是你现在已经没有这份勇气了不是吗。”

 

“拿起需要勇气,放下又何尝不是呢?”

 

女孩嘴角有很浅的笑意,轻描淡写地与我谈论感情,不再像从前那样偏执而痴迷,琥珀色的酒液里倒映着阑珊的灯,和她平静温润的眸。

 

“是我不忍心再缠着她胡闹了。所以给我另一杯吧。”

 

另一杯‘梦死’,喝下去就能将梦境与现实彻底割裂,那部分困扰你的人格会永远沉睡,简单来说,就是能让你忘了得不到回应的爱。

 

上门都是客,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要求,但那杯酒摇摇晃晃地往她嘴边倾斜时我却突然动摇了,忍不住伸手夺过那只高脚杯。

 

“留个念想吧。” 我也叹气,说不清是怎样的心软,其实做梦有什么不好,至少人生还有一小半时间里是得偿所愿的。假的又怎样呢,大部分人可不就是这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过完了一辈子吗。

 

女孩却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取回了酒,惨然一笑,“我希望明天醒来,能全心全意祝她幸福。”

 

(8)

 

【梦里】

 

我一次调了两杯酒,这是从业习惯,剩下那杯没人喝也没关系,天亮倒掉就好了。今天烦人精走得很早,喝下那杯酒就如烟飘散了,原来没了她吵我会很寂寞,目光游弋时我看见了另一个奇怪的人。

 

她来得很晚,像是失眠到了凌晨,连做梦也不安稳,在酒吧门口来回踱步,一副不想睡也不想醒的样子,晃得我头都晕了,便挥了挥手招呼她过来坐下,递过去一杯玛格丽塔。

 

女生长得清俊,人也很懂礼貌,双手接过去说谢谢,但只在唇边沾了下杯沿便放下了,明显心不在焉。

 

“今天有什么大事吗?”我随口一问,她却郑重点了点头,“今天我订婚。”

 

我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她的,笑说恭喜,那杯玛格丽塔轻轻漾了漾又归于平静,女生并不喝,只是把双臂叠在一起,脑袋侧着枕在上面,一个沮丧又颇有抵触意味的姿势。

 

“我不想的。”

 

很多人婚前都会或多或少的有一点焦虑,我理解,但还是忍不住八卦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根本不想和那个人结婚。”

 

“那你想和谁结?”

 

“和伴娘。”

 

她睁着双无辜又诚实的眼睛,我尴尬地咳了咳,好像刚刚喝下去的酒有点辣嗓子。不是,我说现在的人都怎么回事呢。

 

“我喜欢了她很多年,但是从前她说要等到我结婚以后才结,很鬼扯吧,我也觉得,但是竟然真的就一起耗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我有点舍不得,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9)

 

【梦外】

 

十七岁的苏芮琪。

 

放学铃声响了,满教室都是哗啦啦收拾书包的声音,她慢吞吞地磨蹭着,直到课桌边多出一个身影,夕阳从窗外轻柔洒落,投下一片剪影在她的课桌。刘人语的声音在耳边不紧不慢响起。

 

“你不走吗?”

 

“嗯,我答应了yoko替她值日,她今天有事要先走。”

 

女孩晃了晃脑袋,齐肩的短发也跟着摇摆,“那——”她撅了撅嘴,“我就先走啦。”

 

教室很快空了一大半,苏芮琪走上讲台开始擦黑板,细碎的粉笔灰簌簌抖落,漂浮在金色的夕阳里,像揪着的心事迟迟落不到地面上。她擦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直到教室里的人终于走光了。

 

才走到了刘人语的课桌前坐下,往抽屉里一看,果然有好多情书。纸条的,便签的,装在信封里的,是细腻程度不同的男生吧,但都很大胆。

 

苏芮琪想起白天课间她们说的,让刘人语挑一个最好的结婚,就又有点难过了,心里涨潮似的一阵阵漫过来。

 

她随手撕了一页纸,“啪嗒”按下自动笔,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页上方迟迟落不下去。写什么呢,她不是太擅长表达自己,心里有什么都只能说出个万分之一。

 

「或许,我不是最好的,但世上不会有人对你比我更好了……」

 

苏芮琪脸红到了耳朵尖上,又一笔一划添了句,「你相信吗」。

 

她把那页纸夹到刘人语的课本里,就把东西放回原位赶快跑掉了,不知道会不会在对方翻书的时候不小心掉出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再也没看过那一页了,总之年少时那份悸动没能等到回音。

 

可能对方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去仔细辨认写了什么吧,因为怕被认出字迹来,苏芮琪是用左手书写的。

 

(10)

 

【梦外】

 

二十七岁的苏芮琪。

 

“你觉得呢?”

 

被问到的时候有一点晃神,刘人语在她面前提了提长裙的下摆,原地转了一圈,洁白的婚纱就像花苞吐露芬芳一样在她面前绽开。苏芮琪笑了,一时忘记她们为了什么而来,仿佛从始至终就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只有她和她,从过去到未来。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苏芮琪思忖片刻,拿过导购手里的头花,把属于新娘的装扮戴到刘人语头上。

 

她借这个机会仔细地、从容地打量着刘人语,为她披上婚纱,巧笑嫣然的女孩,曾经幻想过有一天你真的成了我的新娘,我们会不会还和小时候被别人起哄时那样,害羞局促呢。

 

这个不能说的秘密被苏芮琪封匣上锁了,永远永远的。像年少时没翻开的书页,长大后没脱口出不舍的离别,一步之差,咫尺天涯,猜中了开头,猜不到结局。

 

“这样挺好。”

 

(11)

 

【梦里】

 

听完她的故事,我杯里的酒已经喝干净了,天欲破晓,四下寂寂,叹一口气似乎都能听见回音。

 

“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

 

“不能承担失去她的后果。”

 

说的也是,朋友往前一步变不成情人的话,后退也无法回到原处了。

 

我完全能体谅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缄默,换了谁能有幸福到结尾的把握呢。可是日子总要往前的,不允许谁一直一直的等下去,哪怕是棵树,时光的洪流也要把它连根拔起,就这么残酷。

 

“可以给我一杯酒吗?”女孩问。

 

“当然。”我转身去架子上取基酒和饮料,想给她调一款甜一点的鸡尾酒,身后传来玻璃杯底座被拖动的声音,女孩拿走了那杯‘醉生‘,问我这是什么。

 

我把跟上一个短发女孩解释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回过头来继续找那瓶还剩一小半的威士忌,冰块剩的也不多了,凑合用吧,等我再回到吧台前时,那杯放在那的酒已经空了。

 

女孩的身体开始幻化成蒙蒙细沙,将要从梦境里流失,我吃惊地伸出手去,却只能抓住空气。

 

“你怎么把它喝了!你想清楚了吗?”

 

“我就是想得太多,才不敢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啊,我不要再想了,谢谢你的酒,我现在就要去对她说……”

 

女孩的笑容和声音逐渐飘散,随风而远。

 

(12)

 

在女孩飘散之际我用最快的速度掏出了眼镜,看见她的名字:苏芮琪。偷看别人的白天是违反规定的,但是对不起,我实在太想知道她要去干嘛了。

 

仪式在一个租借的西餐厅里举行,音乐声很熟悉,侧耳倾听后发现是《梦中的婚礼》。幻想中的美好,和基于爱情的婚姻,看来不是给那位男士准备的呢。

 

我看见了现实世界里的苏芮琪,穿上婚纱的她清秀里又添了一分明艳,光彩熠熠的从车子上下来,和亲友们招呼嬉笑,神色如常。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目光追随着她,去检查了给伴娘的捧花,去跟钢琴师确认了就反复弹这一首。如果不是确定她喝下了那杯世间最壮胆的酒,我也会以为这将是一个顺利又无聊的仪式吧。

 

直到她拒绝了和新郎交换戒指。

 

餐厅里小小的出现了一阵哗然,男士有些不知所措,亲朋好友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芮琪转过头来笑着,没管他们,径自去拿了给伴娘准备的捧花,一步一步走到另一个身披婚纱的女孩面前。

 

音乐没有间断,娓娓如诉,她们看上去非常的登对。

 

“我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谁都更希望你能幸福,这是这束花原本的意义,但我想说,不只是这样。”

 

她顿了顿,轻轻加深了呼吸。

 

“我希望这份幸福,能由我亲自给你。今天穿裙子,单膝下跪什么的都不方便,戒指也没来得及买,花不是玫瑰,别嫌弃好吗。我听人说好的爱情不只是爱情,还有平等交心的友情,不离不弃的亲情,我们之间早就做到了后面两点吧,原谅我贪心,还想跟你要能并肩走过生老病死的爱情。如果你同意,就跟我走吧,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刘人语?“

 

苏芮琪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生怕停顿一下就不敢接着说下去。我悬在半空的心在听见最后那个名字时,狠狠地坠了下去。

 

把目光转到之前面目模糊的女孩脸上定好焦,她神色里有惊愕,有隐忧,就是没有了本该充盈其间的感动和笑意。

这个今天凌晨刚刚喝过了那杯酒让自己放弃,让自己忘记的女孩,她心里的鬼已经死掉了,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从爱情里解脱了。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过头断开了和现实的联系,在梦里饮一杯苦酒。对不起,我的能力仅限于这个幻想世界,这个她们都不能再回头的世界,往后余生如何动魄惊心纠缠不清,都由命不由人。

 

爱和不爱都没有错啊,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评论(122)

热度(531)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